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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徐振輔生態專欄】榴槤成熟小心頭


待在婆羅洲市區的日子,我偶爾上市集閒晃,看小販把水果堆疊成山,風中充滿熱帶水果過熟的濃郁氣味。山竹、香蕉、貓眼果。榴槤、芒果、紅毛丹。如果是夏天,榴槤滿街,那兇猛的氣味就像突如其來的1000次強吻。

過去西方博物學家將那種氣味描述為噁心的腐爛洋蔥或動物屍體,讓人以為榴槤和歐洲有什麼過節。但我覺得還好,不過就是一種熱帶東方的氣味嘛。倒是,他們對果肉的讚美卻和情書沒有兩樣。16世紀末,榴槤第一次被介紹到西方,荷蘭旅行者林索登在著作中如此描述:「榴槤絕美的口味勝過世界上任何一種水果。」19世紀著名博物學者華萊士,在婆羅洲野外考察時撿到一顆成熟榴槤,就地剝開品嘗,愛到至死不渝。「榴槤給人的嶄新感官經驗,就值得一趟前往東方的旅程。」他說:「如果必須選擇兩種水果當成極致完美的代表,我很肯定會選擇榴槤和柳橙,作為水果之王和水果之后。」本來以為水果之王是榴槤商人矯情的廣告詞,後來才知道是偉大博物學者的賜名。

你不可用手指去指榴槤的花

榴槤屬(Durio)物種屬於木棉一類,原產於馬來半島、婆羅洲、蘇門答臘等地。數百年來,輾轉被引入東南亞各地栽培。已知32種榴槤中,只有9種可食,其他則缺乏可口的果肉(我們吃的部位其實是假種皮)。而又只有普通榴槤(Durian Zibethinus)被大規模地商業化栽培。常見的品種──什麼金枕頭啦,青尼啦,貓山王啦,都是從這一種培育出來的。泰國是世界上最大的榴槤出口國,正式註冊的品種超過200個,但外銷的品種主要有兩個,其一是Monthong(常見的金枕頭,約占41%),其二是Chanee(所謂的青尼,約占33%)。在婆羅洲當地,最火熱的品種則是貓山王。我很喜歡這個名字,讓人想起婆羅洲雲豹。

和很多水果不同,榴槤的花序生於枝幹,傍晚4點到5點才開花,6點到7點左右花藥開始散出花粉。此時的花粉具有最好的活性,幾小時內就會衰弱。因此這場稍縱即逝的盛宴,只在上半夜短暫發生。

開花後,榴槤的授粉者根據種類有所不同。其中夜行性的狐蝠會取食榴槤花蜜,是主要授粉者之一。然而因為華人相信狐蝠可以治療哮喘,加上農民認為牠們會吃掉榴槤的花,因此遭到大量捕殺,也間接影響榴槤產量。本來榴槤的結果率就不高,當地還流傳一種說法是,你不可以用手指去指榴槤的花,它不開心,就不願意結果了。跟我們臭脾氣的月亮是一個樣子。

每年死於鯊魚的人,還遠遠不及死於榴槤的人

我想起某個黃昏,乘船在雨林大河上航行。6點剛過幾分鐘,夕陽正好落地,幾片黑影橫越天空。本來以為是鳥,細看發現是巨大的狐蝠。牠們自森林各處起飛,往日落方向飛行。活動高峰時,每分鐘最少有100隻狐蝠穿越視野所及的河流上空,維持20多分鐘。彼時天色從亮橙轉為深藍,好像每隻狐蝠飛過時,都帶走了一小片黃昏。

居民說,那樣的景象已經不多見了。

如果非常幸運,榴槤花成功授粉,大約還要3個月果實才會成熟。在野外,這類大種子必須仰賴大動物來帶走。根據不同物種,榴槤種子的傳播方式分為2大類:一類是果實在樹上開裂,沒什麼臭味,具有橙紅色果肉(假種皮),意味著是要吸引犀鳥這樣的鳥類來取食;一類是掉落地面才開裂,散發強烈氣味,吸引侏儒象、野豬、麝香貓、紅毛猩猩等哺乳動物。一旦進入動物身體,種子真正的旅行就開始了,如同長出四足和翅膀,遠走高飛。

有次,我沿著另一條河流上游前進,一位本南族船夫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了榴槤,比市場賣的要小一些。他指著遠方說,最高那一棵,就是榴槤樹。那時我從沒看過真正的榴槤樹,想到,如果榴槤會從那麼高的地方掉下來,那麼連在樹下睡個午覺都要冒著生命危險吧。雖然嫁接栽培的果樹頂多十幾公尺,但野生榴槤樹可以長到45公尺。即便是在樹木一棵高過一棵,比準備學測的考生還競爭的熱帶雨林裡,榴槤樹都是屬於鶴立雞群的那一類。榴槤之名是Durian的音譯,源於馬來文的duri,就是刺的意思。熟果季節走進熱帶雨林,請務必小心頭。方便的話,最好戴著安全帽快速通過,就像建築工地經常張貼的警告標語。不,沒有在開玩笑,我們在談論的可是關於死亡的事情哦。當一枚重達3公斤的榴槤自數十公尺高墜落,死亡就毫無預示地降臨了。每年死於鯊魚的人,還遠遠不及死於榴槤的人。

走,進森林找榴槤

船又啟程,航行不久,在支流處停下來。他們說,走,進森林找榴槤。我從極其泥濘的河岸下船,乖乖跟著走入森林。那時已經下午了,林蔭處偶爾有眼蝶以落葉的姿勢飛行。

往深處走,地上開始出現一些面目猙獰的榴槤,會趁著失去防備時,刺擊你的拖鞋無力保護的赤裸小拇指。當靠近那棵極為高大,數人才能環抱的野生榴槤樹時,滿布地表的榴槤讓行走都變成一件需要技巧的事。本南族船夫晃著刀,四周找尋品質好的果實,找到了就俐落剖開,處理成方便食用的樣子。雖然我對榴槤的印象不好,但還是品嘗了一些,確實蠻不錯的。

蠻不錯的,確實,但這樣實在有點太多了。他砍上了癮。殺。殺。殺。剖開後不停塞給我們。失去果肉的殘骸堆在地上,成為看起來很危險的小山丘。他讓榴槤在手上跳動的樣子令人佩服,我連讓榴槤靜靜躺在手上都覺得痛,我發現自己還是很脆弱的。不用了,我說,謝謝,好像有點太多了。船夫笑著,一刀又將手上榴槤砍出了傷口。

只要一個晚上,一棵樹就會落下滿地榴槤

這裡這麼多的,幾輩子吃不完的榴槤,都是那一棵樹的果實嗎?我問。對,他說,只要一個晚上,一棵樹就會落下滿地榴槤。我抬頭望向非常高非常高的地方,有幾顆榴槤掛在橫向的枝幹上,像是壯碩的手臂正準備擲出帶刺的石頭。

我們離開森林,走回長舟,準備出航,還要好幾公里才能回到村莊。船行在河道上,我回頭,試著從遠一點的地方重新看看榴槤樹的樣子。真不可思議啊。

我想像,如果有人乘著長舟安靜等在河岸,在1000隻狐蝠帶走黃昏之後,或許就能聽見雨林深處,果實墜落土地發出碰、碰、碰、碰的沉重聲響。那聲響透過霧一樣潮濕的空氣,穿過白蟻巢、蜘蛛網、藏著犀鳥的樹洞、只開在夜裡的花以及高低錯落的植物層後,和河流的聲音混合傳入妳的耳朵。也許就像妳把臉貼在另一個人胸膛時,所聽見的那種野生動物般的溫暖心跳聲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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